王海中
故鄉(xiāng)的北地有兩條不知名的小河。兩條河交匯,形成一個不大的夾角。夾角處土地肥沃,是一片茂盛的蘋果林。
到我上小學時,果樹已經(jīng)開花結(jié)果了。每到秋天,樹上便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果實,黃的像月,紅的似天邊的云霞,在樹葉里時隱時現(xiàn),像調(diào)皮的孩子眨巴著眼睛,惹得我們這些村里孩子們的饞蟲在嘴里不停地蠕動,巴不得立刻摘一個吃??晌覀儾荒?,果子是屬于集體的,集體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拿的,否則就是小偷,做小偷我們可不愿意。
終于等到開園了。色彩絢麗的蘋果園一下子莊嚴肅穆起來了。茁壯而又豐碩的果樹像勞碌一季的少婦,惺忪著睡眼站在那里,顯出疲憊與安靜。很快,那些饞人的蘋果都被摘了去,賣到了城市里,而辛勤了一年的村民卻一口也舍不得吃。開始清理園子里的荒草,我也夾在大人們的中間,在園子里忙碌著。割草、除雜,然后將除下的青草交到生產(chǎn)隊去喂牛,一百斤草可以得兩個工分。那一年我才八歲,一天下來我可以掙到四個工分,相當于半個勞動力了。那天上午,我正在一棵蘋果樹下除草,父親在我身后翻地。秋日的陽光暖洋洋的,我只穿一件夾衣,敞著懷低頭割草。驀然,我發(fā)現(xiàn)草叢里伏著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,應該是村民遺落下的。我心里一陣狂喜,也顧不上割草了,伸手抓在手里。蘋果又大又圓,渾身紫紅,一股幽香頓時沁入我的心脾。長這么大,我還沒吃過蘋果。我用另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拭去果皮上的泥土和爛草,正要往嘴里送,父親卻大聲制止:“不許吃!”我愣了,反問:“遺漏下來的蘋果為什么不能吃?”“遺漏下來的也是集體的,即使爛在地里化成糞也是集體的?!备赣H嚴肅地說。他說著便從我手里奪下蘋果。我眼淚汪汪的,委屈,更不理解,在心里甚至開始恨他。他看我可憐的樣子,還是嘆了口氣,拿著蘋果轉(zhuǎn)身往集體倉房走去。一直到他去世,我都在心里恨他,因為這么一個蘋果,一個被人遺落在草叢里的蘋果!三天后,父親將這個蘋果分給了病床上的王嬸。王嬸是村里的五保戶,無兒無女,她吃了這個蘋果就幸福地閉上了雙眼……
深秋了,樹葉紛紛落下,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。樹葉是做飯的好柴火,每當這個季節(jié),我都要著大荊條籃子扛著竹筢子摟樹葉。那天天氣不太好,早上的霧氣很重,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水汽。我早早來到了蘋果園,嘩啦啦摟樹葉的聲音在果園里格外響亮。不經(jīng)意抬頭,我發(fā)現(xiàn)一棵高高的果樹梢上掛著一個瘦小的蘋果,渾身紅艷艷的,在晨風中微微地晃動著。我心里一陣驚喜,四下里瞅瞅,沒見人,便迅速地爬上樹。伸手摘它時才發(fā)現(xiàn),樹枝弱小,根本不能承載我的重量,怪不得它孤獨地掛在那里。我又迅捷地爬下樹,在地上撿一些土坷垃,不停地投擲。投了十幾下,才把它投落下來。當我把它撿起來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它太瘦小了,比田野里的一個馬泡大不了多少。我來不及擦去果皮上的泥土,就要往嘴里送時,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:“孩子,先不要急著吃?!笔歉赣H的聲音,我一聽心就涼了。我愣在那里,一動不動。父親湊過身子,伸手又奪過蘋果,說:“你知道什么樣的果子先從樹上落下來嗎?”我搖搖頭,我無從回答,也不想回答。對于父親,我雖然對他沒有好感,但懾于他的威嚴,在他面前我從來都是循規(guī)蹈矩的,作為一村之長的他,似乎對我比對村里別人家的孩子更加嚴苛。父親見我不回答,又將蘋果放在我手上,撫摸著我的頭說:“好孩子,要記住,先熟的果子先落,哪個果子條件好,個頭大,哪個先落。除此之外,被蟲子蛀壞的也要先落。所以能夠經(jīng)得住早霜的也只有這些長不開的果子,做人也一樣?!蔽衣犃四?,依然愣愣的,像一只呆鵝,站在晨風里?!叭グ?,去吧,再找一些來,盡情地吃吧?!备赣H吩咐說。這是一年來果樹從開花結(jié)果到成熟收摘完了之后,他第一次允許我爬樹摘果子。我不知道是出于順從還是食欲,那一天我爬上爬下,尋找了一個早晨,摘到了八個蘋果。我坐在樹下,將那又瘦又小的八個蘋果一個一個吞下去,蘋果酸澀中透出一股苦味,果肉堅硬,很不中吃,可我還是饑不擇食地將它們連皮帶核吃得一干二凈。盡管味道不好,可我胃里畢竟充實了些,暫時沒有了饑餓的滋味,心里也踏實了許多。
多年后,我大學畢業(yè)成了一名公務員,生活條件也好了很多。當看到一些干部因抵制不住誘惑而身陷囹圄時,我不禁想起了父親當初說的那句話:“果子是集體的,即使爛在地里化成糞也是集體的?!泵慨敶藭r,那些童年的記憶便會重現(xiàn),我一一回味那八個蘋果的味道,竟是那樣甘甜、那樣芬芳……